當這個世界對不起你，就幫自己建一個「新人設」吧！

今天的客戶叫小佳，是個新加坡人、打電話說想預約心理諮詢。當我跟小佳見面的時候，一眼就看到她的膚色長相偏向印度、泰國緬甸那種東南亞深邃棕褐色的五官，而不是我們華人的長相。

「你好，歡迎你來這裡聊心事。最近發生什麼事情了嗎？」我依照慣例拿出抽取式衛生紙放在旁邊，一邊微笑的看著她。沒想到小佳也從自己包包裡拿出一整包抽取式衛生紙：「呵呵，沒關係，我自己也有準備。而且我知道自己等一下應該會用掉很多張，所以乾脆自己帶。」

Wow~ 這女孩也太獨立了吧？這是我第一次看到有客戶竟然連衛生紙都自己準備！

「我高中的時候就過來台灣，一直到現在也在這裡工作幾年了。」小佳流利的國語、除了幾個字稍微有些腔調之外，她說的話完全跟我們一樣標準。「我爸媽、姐姐跟弟弟現在都在新加坡，這幾年我都一直主動跟他們保持聯絡…噢，應該是說，這幾年只有我會主動跟他們保持聯絡。」小佳嘆了口氣：「我在台灣這幾年他們從來沒有主動找過我，甚至前兩年大學畢業他們也都沒有來。我自己可以拿疫情當藉口，可是我心裡知道、從高中到現在每一年生日我都是自己過，他們從來沒來過台灣、甚至連個電話視訊祝我生日快樂都沒有！我印象最深的是高三那年，又是我主動視訊給我媽，說我明天生日，然後最近要準備申請學校很忙壓力很大。結果你知道我媽說什麼嗎？她說既然這樣幹嘛打電話給她！」

「怎麼會講這樣的話~」我不可置信的看著她。而同時小佳眼淚也開始奔洩而下：「我永遠忘不了，那天掛了電話我繼續準備升學資料，然後眼淚突然一直流停不下來。我不懂，從小我一直很聽話啊！成績沒讓他們丟臉過、也從來沒跟他們鬧過脾氣，但我總覺得自己像是個工具人，只有在炫耀的時候被他們拿出來亮一下，然後其他時間他們心裡根本沒有我！」

「恩…有沒有可能你爸媽也很在乎你、只是他們不懂表達？」我試著拉出另一種可能。但小佳很堅決的搖頭：「不可能！以前我也這樣想，一直到大二我跟我媽發生一件事，從此我就知道他們是不可能愛我的。」

「什麼事？」

「你知道為什麼我膚色這麼黑、五官這麼不像華人而像東南亞人嗎？」小佳淡淡哀戚的笑了一下、一邊落下大顆的眼淚：「那是因為，我是我媽跟工人偷情生下來的。」

「！！！」

「原本小時候我以為是隔代遺傳，可是大二那年我喝醉了、隔著電話跟我媽大吵，說為什麼我的膚色不一樣、為什麼你們對我總是這麼冷、為什麼我一個人在台灣你們都不聞不問？剛才我說過了、我從小就很乖很聽話，所以那天喝酒大鬧讓我媽嚇到了，才意外的告訴我這個天大的事實。」小佳看著自己黝黑的手背，下意識用力捏扯了一下：「突然我全部都懂了：為什麼全家每個人從小看我的眼神都這麼奇怪，為什麼我努力做好你們要求的一切、你們卻永遠不多看我一眼，為什麼一樣是台灣念書，姐姐跟弟弟畢業你們每一場都到、而我卻總是自己上台領獎；然後為什麼從小到大永遠都要我自己主動找你們，你們永遠不會來找我……因為我根本就是你們拋棄的局外人！」小佳終於崩潰低頭大哭，而我在一旁也忍不住跟著落淚。

「這還不是最狠的，」小佳吸了口氣、哽噎地壓住自己的情緒：「我在電話裡聽到之後真的很生氣也很痛心，哭著對我媽大喊『你怎麼可以這樣？從小到大你都沒有做過媽媽的責任！』原以為能激起她一絲絲愧疚或補償，但她竟想都沒想立刻直接回我『那你有做到小孩的責任嗎？』」此時小佳又激動又有點不知所措的語氣、同時壓不住內心的氣憤：「what the fxxk？她在講什麼？是你自己出軌生下我的耶！然後我從小是家裡最聽話幫你們最多的人耶！什麼叫『你有做到小孩的責任嗎』？我什麼都做了、而你才是那個什麼都沒做的媽媽吧！？」

「……」我有點不知道能說什麼，只覺得跟著一起滿滿的心疼…「那大二到現在，你姐姐跟弟弟也知道這件事情嗎？他們對你還好嗎？」

「他們原本不知道，但後來我媽說要找時間告訴他們，我不確定他們現在知不知道這件事。不過那也沒差了啦！從小我天天陪我弟上學，但到國中有一天我弟叫我離他遠一點，因為我的膚色讓他覺得很丟臉。」

「……」又是一陣心痛與沉默，這一刻我完全不知道自己還能說些什麼。

「然後前幾天我跟我男友分手了，因為那天我跟他去台中、跟他爸媽見面。恩，原本是因為男友約我一起跨年、然後說晚上就直接去他們家過夜；我想說這樣的話，應該先跟對方家人見面這樣比較禮貌。我男友家裡算是有錢的，他爸開公司跟工廠，然後那天我們是約在一間挺有名的飯店。我很清楚，他們看到我的一瞬間、眼神從原本的期待與喜悅，變成訝異、反感、冷淡，最後是客套。」小佳再擦了一下眼角，像是想抹掉一點心痛與無奈：「吃飯的時候，他爸爸看著我對我說『東南亞的人都很努力啦，不過我工廠裡也都是東南亞人』，言下之意再清楚也不過了。我很想跟他說我是新加坡人，但我的膚色很明白的提醒我，我只是生在新加坡，但我的身體裡是東南亞的血 – 他爸對我赤裸裸的輕蔑，我卻什麼話都不能說。過了兩三天，他爸寄了一堆女生的照片給我男友，叫我男友選一個去交往。男友很誠實把這些都告訴我，然後說他會回去努力跟他爸溝通、叫他們不要用這種過時的成見去看別人。但我知道那是沒用的…我從出生就開始跟這全世界對抗到現在，實在太了解這世界的運作模式了。於是我默默把照片還給我男友，然後跟他說，我們分手吧！」

「……」這回換我抽衛生紙擦自己的眼淚，聽到這裡真的好心疼好難過，然後覺得好對不起、我們台灣人讓你委屈了~~

我跟小佳聊了好久，討論是不要是回去徹底大鬧一場、還是先跟姐姐聊聊 (姐姐通常比較站在小佳這邊)、或是乾脆申請移民來台灣，徹底放掉之前的身份與回憶？聊著聊著，小佳回頭看到自己的心已經委屈太久、覺得以前都把自己放在最後面去滿足別人，而現在她不想再這樣了。小佳說，現在想把自己放回前面、想學著對自己交代、想重新幫自己好好做一個「新人設」。

聽到小佳的決定，我好欽佩她的勇氣 – 能夠勇敢看清事實、接受真像、然後再勇敢好好愛自己的勇氣！親愛的小佳，對不起我們這個世界給你太多太多的不公平，真心希望你抱著今天的勇氣 (還有我的祝福)，重新創造一個新人設、以及新人生！

(為了保護當事人的隱私，內容有適當修改與調整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