塔羅牌的教皇 就在人間!
那天跟一個很熟的女性朋友相聚,不知不覺聊到彼此小時候的經歷。
朋友記得她很小的時候父母就離婚了,她跟著爸爸、哥哥跟著媽媽各自過不同型態的生活。
朋友說爸爸很嚴厲、要求很高,那時候才國中二年級,放學回家就要趕快煮飯,不然如果爸爸下班回來沒東西吃會很生氣、然後用很凶的話罵人;煮完飯之後趕快要洗澡上廁所,這樣整個晚上把廁所留給爸爸、不論爸爸是想洗澡還是上廁所都可以隨心所欲 – 我朋友記得她六年級的時候,有一次洗澡晚了、佔用了爸爸上廁所的時間,爸爸那時一邊狂敲門一邊瘋狂的罵她 -- 她永遠記得那天洗澡她洗得是驚心膽跳、好怕下一秒爸爸會把門踹開進來揍她一頓。
除了她要代替母親整理家務之外,我這個朋友也要努力當個好學生;不是因為她愛讀書愛學校,而是因為如果聯絡本上面被老師寫了不好的句子,回來會被爸爸打得很慘;但爸爸之所以這麼生氣的真正原因是「妳這賠錢貨,花了我的錢上學、竟然還要老子去學校幫妳收拾殘局!?」
到了朋友上大學,她終於受不了了,於是一場又一場的爭執、甚至到後來變成父女大革命—那天他們又為了「幾點回家」在爭執,朋友說現在大學生活跟以前不一樣,同學之間會有聚會有活動、學校與學會也有很多計畫與任務,根本沒辦法像以前一樣天天下午5點以前回家煮飯做家事。
但爸爸很不以為然、只說她這是藉口,如果有心就會想辦法回家。罵著罵著爸爸的用詞越來越傷人,罵我朋友說她長大了翅膀硬了就要飛了,說動物還懂得反芻報恩、罵我朋友連畜生都不如!然後一如以往,爸爸開始怪媽媽、怪自己的父母、怪公司怪老闆,最後再把這些錯誤全都歸咎到我朋友身上:「要不是生了妳,我就不會這麼慘;都是妳誤了我一生!」
每次我朋友聽到這一句、都會有股想走的衝動;終於這次她受不了了,轉身回房間迅速帶了些行李,然後回客廳看著她父親:
「既然我只是你的累贅、都是我耽誤你,那我走!」
接下來這幾年,除了三節過年這種「家族大聚會」之外,我朋友再也沒有跟父親見面。
我看著朋友,有點吃驚:「現在我們都35歲了—這十幾年妳真的都沒有跟妳爸獨處過嗎?」
「嗯,一直到前兩年,我才開始重新跟我爸互動。」
在一開始離開的前幾年,我朋友真的很高興終於脫離可怕的牢籠,過著自由快樂的生活。但等畢業後朋友進入了社會,才是真正考驗的開始。原來在社會中「同事」跟「同學」是不一樣的,同學可以單純相處、下課後還可以一起生活一起過日子,但同事通常各自有各自的家庭與生活,下班後大家歸心似箭很快就散了,從此以後沒有人會為妳兩肋插刀、沒有人會為了陪妳喝酒談心而徹夜不歸。這也就算了,但更痛苦的是要面對人性中各種醜惡的一面:前輩把辛苦的事情丟給她,然後到主管前面邀功諉過;主管跟前輩私交甚篤,所以不但對這些事情睜一眼閉一眼、甚至跟著一起把問題都歸錯在我朋友身上。同事們各安天命不想惹禍上身,自然就冷眼旁觀虛偽推託;此外還要對抗客戶們的貪婪與心機、要小心廠商可能趁你沒注意的細節偷鑽漏洞、以及其他競爭者在隨時冷不防的出招等著取代你……
朋友說有時候她回想到當初父親回家後,常常一邊看新聞一邊罵政府,罵到後面連著開始罵社會罵公司罵老闆…她現在可以慢慢理解父親那時的怨懟與憤怒。
此外,我朋友的個性也就是很普通,雖然每天認真上班賺錢,不過心裡也明白自己沒什麼野心、沒什麼「轉變命運」的莫名情操;她就是該打卡的時候打卡、該報告的時候報告、開加班的時候加班,然後該補休的時候就好好補休的一般上班族。可是這樣時間久了,朋友心裡越來越茫然–我沒家、沒事業、沒理想,那我到底是什麼?對,我有個男朋友,但他有他的爸媽,而我則常覺得自己像個孤兒。
兩年前,有一次聽哥哥說父親在跟媽討論死後是否要合葬?(雖然他們已經離婚了,可是爸媽之間還是常聯絡,而且傳統上是說女人不能死後沒有歸宿) 於是我朋友就忍不住跑回去想偷看爸爸。
那時候朋友在路上一直很猶豫,不知道等會兒走到家到底要不要進去?想了好久,後來決定交給命運:如果父親這幾年有換門鎖、那身上這把鑰匙就打不開門,若是這樣就默默離開吧。等到了家門口,我朋友很緊張的把鑰匙插進孔裡,手有些顫抖輕輕轉了一下……
開了!
不知道為什麼,在鎖匙轉開的瞬間,我朋友又像是激動又像是松了口氣,感覺似乎是父親一直在等她,所以儘管十幾年了這門鎖還是沒換。
於是我朋友推開門、輕輕的走了進去……客廳的父親半瞇著應該是睡著了,前面的電視還開著、客廳四周都是雜物、餐桌上一堆塑膠袋與杯碗瓢盆……這時朋友不曉得是該叫醒爸爸、還是偷偷轉身離開、還是走進客廳等他自己醒來?可是不管她怎麼想,她的身體卻都像是被磁鐵吸住一般動也動不了,就這樣定格在門前、眼光也無法從父親身上移開。
突然,爸爸好像也感受到了什麼,慢慢把眼皮睜開…… 就在他們父女兩相對的瞬間,時間竟靜止了、兩個人像是脫離這個世界而到了另一個平行空間,就這樣對望著誰也離不開誰……
不知道過了多久,爸爸刻意清了清喉嚨假裝鎮定:「妳回來做什麼?」
刻意的冷漠,讓我朋友一下子又開始生氣了。不過她既不想認輸更不能示弱,於是也很淡定的回答:「沒什麼,回來拿東西。」一邊說的同時走進屋子,往自己房間的方向走去。其實我朋友心裡很不是滋味,一邊走一邊想著:哼!既然你這麼冷淡不歡迎我,我比你更不想待在這裡!
這時我朋友在房間裡只想趕快隨便拿個東西然後走人!而就在她走出房門,看到父親竟在廚房燒熱水打算要煮面:「妳吃了沒?」
這句話讓我朋友愣住了。就在這時,我朋友她看著父親微微顫抖的身軀、突然好像一切都懂了—爸爸就是個不會說話的人,從以前到現在都是這樣。而如今這一句淡淡的「妳吃了沒」,表面上輕描淡寫若無其事,但背後的親情、渴望、歉意與期盼,卻是這麼赤裸這麼露骨,然後狠狠掏著她的心逼得她眼淚撲簌直下奪眶而出。
她就這樣與父親靜靜吃完這一餐,途中兩人沒有說什麼話,卻已一切盡在不言中。
從此以後,我朋友大約每1.2個月就會回家一次,跟父親也慢慢可以聊上幾句 (雖然爸爸說話還是會尖酸刻薄,可是跟以前比起來已經改很多了;同時我朋友也學著釋懷、不要被字面卡住讓情緒上火);而且不知不覺我朋友也開始開導身邊的朋友,用更寬廣的胸懷去面對心中的傷口。
聽著朋友說她的故事,突然我腦中靈光一閃 – 這不就是塔羅牌裡的「教皇」嗎?塔羅牌的教皇 (現在又稱「教宗」) 背後的含意,就是在你經過層層歷練、度過重重考驗之後,把你的經驗與智慧傳遞給痛苦的世人、幫助他們度過生命的難關;而我這位朋友現在不就是這樣嗎?
於是我有點懂了。在這個世界上,或許「在梵諦岡的教宗」只有一個,但是「在人世間的教宗」卻是千千萬萬個!在此刻,我發現原來我們是這樣的一個社會:身邊各式各樣的教皇用他們的人生經驗來幫助我,而我們也在不同的時間成為別人的教皇、幫助彼此互相成長脫離傷痛啊!